意大利烏甸尼斯國際電影節閉幕禮上,施南生獲頒金桑樹終身成就獎,只見她翩然上台,雍容有度,提到要多謝的名單,遍及身邊團隊「功臣」,當中少不了徐克導演,並多謝他從不明白她。當她說預算不夠,他不明白;當她說不可能這樣拍攝,他也不明白,但正是因為這些不明白,敦促她向不可能挑戰,結果成為一個與別不同的監製。這番說話,打動了很多海內外觀眾,相關影片在網絡瘋傳,爭睹施南生風采。從意大利回港後第三天,施南生坐在我跟前,我清楚她這次回來的任務之一,便是為徐克新作《智取威虎山3D》公映作推廣宣傳。這部在國內贏盡口碑票房的「主旋律」電影,一度不打算在香港上映,引來坊間多番忖測,流言處處,有說徐克不想香港人看到作為香港電影代表的他,成為中國意識形態宣傳機器,又有人說中港矛盾日亟,電影工作室不欲在吃緊關頭煽風點火。施南生對種種傳聞表示驚訝,因為從她這當事人角度,在不在香港上映,純粹是商業考慮。「其實我個人主張要在香港上的,但《智取威虎山3D》的主要市場始終在大陸;樣板戲這種題材,香港人應該沒有多大興趣。何况根據過往紀錄,合拍片每每在宣傳上費了很大的勁,效果只是一般,所以大家便有了保留。後來電影在香港國際電影節放映,也有朋友到深圳看了,反應不俗,才改變主意,覺得如果像如今低調上映,也沒有什麼所謂。」施南生細道原委。 電影感覺所謂低調,施南生的意思是限制投放在推廣上的資源。她透露,現在要推一部電影,單是參加影視博覽會,接送明星訪問,動輒便十多二十萬。「人人都要頭等機票,五星酒店。」她笑說:「我們做妹仔做了30多年,由服侍許冠傑到今天,世界變了,明星的光芒愈來愈耀眼,現在要他們坐經濟客艙實在難以想像。過往很多場地的租金都不昂貴,甚至有機會借用。今天在國內宣傳的公式,3個月前出預告片,出10款海報;兩個月前出片頭、第二版預告片;然後首映,10天內去9個城市,早班機到,下午3點鐘開記者招待會,安排訪問,晚上放映…….這種模式我們一做就做了六七年,老實說,我真有點質疑箇中效果。」饒是如此,說起這些例行公事,施南生依舊眉飛色舞,怕我不明白,不忘繼續解釋:「一般電影研究都會以2003年CEPA實施為香港電影分水嶺,但中國電影體制改革其實在01至02年便發生了。當時香港人口680萬,8億票房,中國人口12億,也是8億人民幣票房,蘊藏巨大的潛力。無論如何,中國電影比全國的改革開放遲了25年,所以要追上去便出現高速甚至過速的發展。由年產約100部變成年產600至800部影片,由全國千多個到25000個屏幕,每一年的逐年增長都達到雙位百分比。」一連串數字,對她的意義可以歸結為巨大的資源黑洞。「我質疑的效果,不是媒體的曝光和統計上可接觸多少潛在觀眾,而是問有沒有質感。當每一處都是站一排明星,一排演員,鎂光燈閃啊閃的,你便會問:電影的感覺哪裏去了?」看過《智取威虎山3D》的觀眾,不難同意裏面的確充滿電影感覺——激越的影機運動、恢宏細緻兼備的場面調度、鮮明躍動的節奏,令人留下深刻的觀影印象。「對我來說,它便一個典型的冒險故事,一個人帶着他的機智,要去完成一個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。」施南生說,她和徐克是在70年代紐約看原版《智取威虎山》的。「一看便喜歡到不得了,便說將來有機會,要重拍它。」40年後,這個夢有機會實現了。但計劃來到手上,也不容易。「主要是雪景,要氣候配合。其實大前年我們已開始搭景,本來打算兩年前開拍,但就是主場景未準備好,後來真是等不下去了,便盡力去完成它。」 3D情緣認識徐克和施南生的,都曉得他們總是有很多電影計劃,同步籌備經年。《智取威虎山》之外,便是《西遊記》。近聞徐克和周星馳合作,拍攝《西遊降魔篇》的續集,難道這就是我們等待多年的徐克版《西遊記》?「不是的。」施南生解釋:「那是星仔的,比較輕鬆搞笑的西遊,徐導演要拍的是經典的西遊。」那我們會看到3D馬騮精了 ?「哈哈,當然了。」提起3D,施南生一直反對「為3D而3D」。她解釋,對於徐克,3D一直是一種創作工具。「一開始有3D,他便顯得很有興趣,你知道的,他很喜歡新事物、新科技,3D一出,他便多了東西去玩。大約六七年前吧,當時全亞洲都沒有什麼人搞3D的,本來電影科技一提出來我們便想起日本、韓國,但當時日韓的3D技術還不成,好像沒有多少人有經驗。」施南生細說從頭。皇天不負有心人,最後他們經文樹森(現任浸會大學電影學院首席講師)介紹,在新加坡找到了3D攝影師Kevin Lau。「當時我說要找一個新加坡人加入主團隊,整間房都笑了,他們可能認為,哪裏有這樣搞3D的?」後來當然再一次證實她是對的。在稍後的影視博覽會,施南生參加一個後期製作會議,身旁的美國德州人Chuck Comisky(《阿凡達》)和她聊天,表示看過一套3集的華語片,印象深刻,一問之下,原來就是《黃飛鴻》系列。她和他提起那電影的導演也是在奧斯汀德州大學讀電影的,於是幾乎一拍即合。Chuck在3D技術領域屬於自由派,肯定了Kevin Lau的方法,大家便坐言起行,花了6個星期拍了電影工作室第一部3D製作《抓猴》。《抓猴》經過調整加製,按排期要在今年稍後才全國公映,但利用拍攝此片賺來的經驗製作的《龍門飛甲》(2011)、《狄仁傑之神都龍王》(2013)及《智取威虎山》(2014),已遲來先上岸,向觀眾顯示電影工作室的3D視野。我問施南生會否認為3D會否更新電影語言,她沉吟了一會,答道:「我不知道算不算更新,但生活本就是3D的。拍攝3D當然有很多技術考慮,例如不能立即由全景轉到特寫,善用它可以帶來很多刺激效果,但也不能濫用。」施南生說,她便不明白為何有人拍鬼片要用3D。 七劍往事烏甸尼斯電影節頒獎禮上,施南生自言入行34年,見證了華語片兩大高峯年代,一個是港產片的黃金八十年代,一個是當下中國電影起飛,成為全世界第二大電影市場。回首前塵,她自謙沒有什麼心得:「除了勤力,最重要便是不能三心兩意。只要夠專心,任何人都能做出一些事來。」「34年前,我從電視台出來,加入新藝城,那時到處都是機會,你敢去做便成了。可以說,是一個有人出錢給你犯錯的時代。我還記得拍攝《最佳拍檔》,要飛車場面,大家便想,當時最厲害的飛車特技是誰。是Mad Max。於是便直接從電話簿查到電話號碼打過去。哈囉,你是Mad Max嗎?對方答是。我還傻傻的繼續問是飛車的Mad Max嗎?想不想來香港拍戲?哎,當時還有很多外國人不曉得香港在哪裏的。也有些人很想來,便來了。事情說簡單不簡單,說複雜不複雜。」施南生表示,這種土法煉鋼,一旦成功,也很容易令人夜郎自大。是某年去康城電影節令她驚覺天地之大,自己只是滄海一粟:「和人家比較,你便曉得港產片的粗糙,後期太差,只餘一股拼勁和能量,教人家欣賞你。」既然提到往事,焉能不把多年積壓心底的疑團向施南生求證?事關《七劍》(2005)片末決戰風火連城(孫紅雷飾),黎明飾演的楊雲驄,提着青干劍步上火梯,按劇情推展及氣氛營造,眼看便是由他幹掉大壞蛋風火連城了,然而兩人聲勢十足的決鬥開始不及三合,突然閃出一刻前幾被分屍的楚昭南(甄子丹飾),將青干劍一把搶過,聲稱:「二弟讓開,我的東西自己拿回來。」(他的武器由龍劍被風火連城所奪,故有此言)之後便是甄子丹大顯身手,把風火連城一舉擊斃。如此兀突的安排,江湖傳聞一直有甄子丹現場搶戲之說。對此,施南生微哂道:「當然不是。世間哪裏有戲可以在徐克眼下胡來?劇本本身便是由楚昭南最終制敵的。」那和黎明有沒有關係?「我和黎明是老朋友。」她不慌不忙地補充:「這樣說吧,黎明是一個很喜歡享受的人。當年甄子丹、孫紅雷等名聲沒有今天響亮,他們拍戲顯得比較有勁。黎明等開機,會喝紅酒,吃芝士,說到hunger的程度,他可能稍為遜色吧。」 屁股的瘡往事也包括當年商台名嘴封咪事件後,施南生應邀出任論政節目《在晴朗的一天再出發》主持。今日回溯,施南生承認是對自己的一次誤會:「本來是為了幫忙老朋友,參與撐起一個硬淨的言論空間。事前沒想到做起來原來責任是如此重大,對即場決斷,明辨是非的能力的要求又那麼高。我不擅長拆解那些語言偽術,常感左右為難,便曉得自己是不適合這份工作了。」施南生坦然道:「電台的主持工作令我深切明白:政治是複雜的。有人教我,致電電台發言的,一定有所圖,底子裏都是騙你的。換言之,我不能相信別人,但一個不相信別人的人又怎幫助世界呢?那個不會是我,於是便決定退下來了。」訪談後段我不嫌鄙俗地和施南生提及,以徐克作品慣見的宣揚中華文化信息,對日漸強調本土意識的部分香港觀眾看來,會愈來愈不是味兒,並標籤他們為「大中華撚」。施南生皺了皺眉,想了想,即以許鞍華的《桃姐》(2012)為例而說:「有些香港題材,內地導演是拍不出來的,但這些香港題材,也正好充塞中華傳統文化精神。其實對很多外國人來說,中港台是分不出來的,統統都是華語片。我們不必自設障礙,專心拍好電影便成。」最後,施南生語重心長地說:「其實我也有感受到當下時局的氣氛,以往香港是中國透氣的一扇窗,位置舉足輕重,但據我所知,香港人今天在中國的眼中,且也不避鄙俗地說,只是屁股上的一粒暗瘡,很annoying。我們的政府已經這樣了,所以香港人更要爭氣、自強,開拓出我們的未來。」問﹕朗天,資深影評人、作家、文化活動策劃、客席大學講師,金牛座。近作包括《永遠不能明白的經典電影》、《香港有我:主體性與香港電影》、《傘悔錄:八九一代的反思》等。答﹕施南生,資深傳媒及電影人,電影工作室行政總監,發行工作室主席,獅子座。1981年加入新藝城,負責管理製作、發行和行政部門。2006年加入博納國際電影集團董事會。2005年9月被國際傳媒Variety.com列入全球五十名有影響力獨立電影人。文__朗天編輯/方曉盈fb﹕http://www.facebook.com/SundayMingpao原文載於明報星期日生活 電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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