續談剛離世的波蘭導演華意達(Andrzej Wajda),今次說1981年《鐵人》(Man of Iron)。《鐵人》是《大理石人》(Man of Marble,1977)的延續。《大理石人》的結局是開放性的,無意中為續集鋪了伏筆。《大理》的年輕女導演Agnieszka看二十年前新聞紀錄片,被「勞動模範」Birkut的形象深深吸引,對他明查暗訪不果。諷刺是,昔日社會主義的工人模範已被忘懷,他的大理石像被冷落一旁;反而跟他有關的身邊人:黨友、戰友、前妻,二十年後統統飛黃騰達,過着小資生活。Agnieszka好不容易,終於在格但斯克列寧船廠找到Birkut兒子Tomczyk,他說父親已死。即使如此,《大理》的結局,Agnieszka仍氣冲冲把Tomczyk帶到華沙,見電影學院老總,希望把Birkut的故事講下去。影片就此打住。華意達藉《大理石人》挖苦社會主義的偽善,男男女女表面上對黨的路線及政治運動一片丹心,實則各懷鬼胎、看風使舵,不斷討政治的油水。影片場景最後由華沙轉到格但斯克,多少想喚起觀眾回憶——1970年船廠罷工,被軍警暴力清場,幾十名工人被打死,統一工人黨的第一書記戈慕卡下台。《大理》雖然沒直言,但似乎暗示了,Agnieszka遍尋不獲的五十年代勞動偶像,會不會已獻身工運,甚至因此而人間蒸發了?Agnieszke兩種記者的命運來到《鐵人》終於水落石出。華意達拍《鐵人》時為1980年,格但斯克又爆發了另一場大規模罷工,9月華里沙(Lech Walesa)率領成立了「團結工會」。運動蔓延全國,不斷有工人加入、激發其他城市同樣抗爭,聲勢非常浩大(最高峰時工會會員人數愈千萬)。罷工源於政府調高物價、女工Anna Walentynowicz被無理解僱等,當然都不過是導火線,對政府積累不滿才是大前提。人民的時代總算來了,華意達在《大理石人》還有不少曲筆、含沙射影,七○年的血腥鎮壓未敢直言,在《鐵人》則把矛頭更指當權者:Birkut的故事說下去,因為他直正、「不識時務」,被親友離棄(只跟兒子相依為命),又坐過牢,晚年流落到船廠工作。他參與了1970年罷工事件,手無寸鐵的被槍殺,後來更死無葬身之地——國家昔日推崇的勞動模範,到頭來被國家機器殺害。兒子Tomczyk本來跟父不和,父犧牲後他大徹大悟,放棄學位,來格但斯克當工人,在1980年的工運擔當領導,他就是《鐵人》故事焦點。父子故事 折射波蘭赤化後《鐵人》跟《大理石人》故意對仗,同樣的採訪偵查(受《大國民》敘事啟發),藉新聞記者訪問不同角色(Agnieszka這回成了受訪對象),帶出歷史及人物脈絡。如此側寫人物,好處是更具懸念,把人物烘托得更傳奇。《大理》的記者是Agnieszka,不斷追尋真相的果敢女子;《鐵人》的記者是Winkel,懦弱、酗酒成性的官方記者。Agnieszka的追查是自發的,Winkel的調查則是局方委派的,旨在要蒐集工運領袖Tomczyk的黑材料(天下共黨一樣黑!)。不過《鐵人》藉對白透露,Winkel並非一直跟政府狼狽為奸。他作為新聞工作者,在1970年工運,曾寫過很好的報道,他見證了抗爭的兩代(他說:當年寫父親Birkut,現在寫兒子)。只是,性格怯懦跟酗酒習慣,令Winkel不得不站在「維穩」一方。Tomczyk & Agnieszke八○年的船廠罷工開始後,罷工委員會下達禁酒令,以免發生暴力事件給政府口實。《鐵人》巧妙利用這點,設計出一個無酒不歡的記者。Winkel由華沙到格但斯克,首要解決的就是杯中物問題。初時還慶幸,跟他聯結的黨棍藏有私酒(放在大提琴後,看上去多附庸風雅),可惜回到酒店便不小心打碎了酒瓶(絕望的他,把毛巾吸起廁所地板的烈酒,使勁擰到杯內飲用)。《鐵人》秉承華意達作品的精神,譜寫大時代下的小人物,既有Birkut父子,又有革命伴侶(Tomczyk與Agnieszka到格但斯克不久後結成患難夫妻),然而看到最後,Winkel原來也關鍵,故事中他有改變。回看他被遣派到格但斯克,被迫從宿醉醒來,不多不少是趟自我救贖的生命旅程。「大理石人」及「鐵人」片名,暗裏皆指勞模Birkut,前者說他的雕像;後者指他身故後,兒子為他豎立的鋼鐵十架。Birkut風高亮節、直正不阿,卑微但不畏暴政,是個完美的人,跟觀眾有距離。華意達明智在,把兩部影片的視點放在更微小、平凡角色之上,令觀眾更易認同。《大理》的Agnieszka,一個女子跟建制抗衡;《鐵人》的Winkel,不過弱小中漢,透過偵查,漸漸覺今是而昨非,最後選擇跟群眾一線。Winkel續寫《鐵人》 拍成《希望之人》所以《鐵人》看得人大快人心,華意達1977年拍《大理石人》的時候準想不到,以Birkut、Tomczyk父子的故事,折射波蘭赤化後的廿幾年歷史,幾年後竟有圓滿下場!《鐵人》比《大理石人》更虛實相應,電影捕捉了如火如荼的船廠工運(華里沙及Walentynowicz演回自己),由工人集會、外國記者採訪(團結工會不信賴本國媒體,大規模地「勾結外國勢力」),到關鍵的「格但斯克協議」簽署,政府承諾工會的訴求。觀眾熟悉的幾個虛構人物,游走於船廠、會議廳,擠進人群中間(Agnieszka一直被囚禁,最後在簽署大會跟丈夫團聚)。影片結局,黨棍與秘密警察面對浩瀚的萬千工人民眾,顯得勢孤力弱。當然,電影總是要完的,它有它的結局,現實卻不斷演化,難言始與終。《鐵人》1981年出來,拿下了康城影展金棕櫚大獎,但好景不常;年底軍人賈魯塞斯基(Jaruzelski)上台,頒布戒嚴令,團結工會被列作非法組織,活動被取締。這些就是拍《鐵人》時始料不及,也固然沒法放進影片的後續了。或許正因如此,華意達三十多年後,又把《鐵人》續寫,拍成《華里沙:希望之人》(Walesa:Man of Hope)。此時,波蘭的政局早已變天了;殺人的暴權必亡,問題只是時間。重看《鐵人》,感慨萬分。電影有些1970年船廠罷工的歷史片段,軍警亂棍追打手無寸鐵示威者,催淚氣驅趕民眾,坦克進場,很容易聯想起「雨傘運動」甚至「六四事件」。一個從大廈偷拍廣場的畫面,工人抬着死者的屍首抗議。那名死者,不知是不是在格丁尼亞被打死的Janek Wisniewski?Wisniewski乃化名,真實身分較少人知道,他代表了抗爭犧牲者(倒有點像六四的王維林),事迹被譜寫成詩詞及歌謠。《鐵人》我每次看到結尾都很觸動,除了因為兒子回到父親陣亡處,向他肺腑告白,也多少拜明快的The Ballad of Janek Wisniewski所賜。歌謠由飾演Agnieszka的Janda演唱,咬字用力,熱情澎湃。雨傘運動已過去兩年,不知什麼時候,香港電影才有人敢於寫出我們的「鐵人」故事?■按:11月1日在香港大學尚有一場《鐵人》放映,詳情可參考「世界電影經典回顧2016」「華意達90」網頁)文:家明編輯:蔡曉彤fb﹕http://www.facebook.com/SundayMingpao原文載於《明報》星期日生活(2016年10月23日) 影評 電影 華意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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